3 罐头

　　那时我被无数涌上心头的回忆不时地打断思路，于是我冲到街上买回很多的水果罐头，一连两个晚上，我细细地翻开所有放得下，放不下的记忆，然后在每个罐头上贴上标签——爱、男人的泪……天南海北的周旋，最后一个是秦朝的离去，却又直奔的主题。我记得那些标签上纪录的内容，并且吃掉了那些其中的四个罐头，唯独难以吞掉“秦朝的离开”这盒罐头。

　　它们至今摆在墙角，我任尘封的记忆渐渐远去，不愿再让自己去触及。

　　我说过柳再东是我眼中真正的行为艺术家吗？

　　如果我有权利这样说的话，我现在补充。他用身体，用随心所欲的行动来诠释自己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目的。我所知道的行为艺术家有东村那个装扮成女人内然后给自己拍照的某甲，在天坛让模特儿穿着寿衣走来走去的某乙，等等。很多人会觉得他们痴狂，他们的做法也许是有那么一点违背常理，但是天知道，常理在他们眼中是个什么鸟。

　　柳再东却从不承认自己是个什么行为，还艺术家之类的。照他的话说，我么着就怎么着，生活除了实在什么都不是，如果连这都被当成了艺术，那不是我太可笑就是生活太可悲?

　　4 水果

　　来北京的第二个年头，我找到相对固定的住处，几个朋友就过来聚一聚，当时所有的人都很浮躁，大家心不在焉地吵闹了一阵就散去在酒气当中，大概，柳再东是唯一留下的。当我送那些家伙出门时，他就一直躺在地板上喊那首《曾经的爱恨》，在我离开再回来的十几分钟里，他就这样像死了似的躺在那里。

　　看见我进门后，他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示意我也躺下，那样暧昧，但是没什么，我累了，累了该躺下来休息，于是我躺在柳再东身边。我记不清他究竟是怎么说的了，只记得他用傻乎乎地赞美了我家的那块小地毯，他生说这块东西和四月的草地没什么两样儿，你看见了吗？刚才洒的酒就跟早晨未干的露水相差无几。没错，这地毯的确挺舒服，适合走路，踏上去有下陷的感觉，但是难道你不觉得它更适合爬行吗？说着，他居然真的一跃而起又四脚着地趴在那里看着我。

　　大约是从这时候，他从柳再东在一次叫回了D。

　　疯了，我想。柳再东这家伙，谁知道那脑子里想着些什么。平常一样，他根本不理会我的眼光，彼时彼刻的我的注视，他才悲观我怎么想，自顾自地在我漂亮的绿地毯上爬来爬去，一个劲地抱怨地方不够大，还煽动我和他一块儿爬。

　　当我把眼光从天花板上移开时，柳再东早把角落里的罐头一字儿排开在我身边。我有点恼火，但我没法仰躺在地上向同样用可笑姿势趴在地上的柳再东发脾气，于是我站了起来，但是这样两个人的组合依然是滑稽的，我只好跪在他身边，冲着他大叫，别乱动我的东西，也别他妈狗一样趴在我的面前……

　　我真想一脚踢他出门，但是他慢悠悠地说，我想就为了罐头，让我们来聊聊怎么样？

　　我不相信当时看电影心血来潮买的几个罐头就能让他把我看穿，也不相信玩世不恭的他对我会有什么帮助。他还是趴在那里，轻声念叨着：我希望它永远不过期。

　　他随手拿起一个罐头，撕下上面的标签，在我眼前晃一下，肖美，说说秦朝的离开吧。

　　我很久没有听到秦朝的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心像是一下子被堵住了似的。 当柳再东轻轻拍我肩膀时，我发现自己正泪流满面地趴在他身边，关于秦朝的一切回忆，已经是那样的遥远，而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一切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很轻松，它是属于我现在的会议，同时也是过去故事，一切都无法言说，我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是歌里的：“那么难过的爱/有那么短暂的恨在等待/那么遥远的曾经啊/是我面前的死海/把所有应该沉下去的时间浮出来/变成甜甜的水果派/剩在难过的每晚/消化疼痛/发现旧爱随泪水蒸干……”

　　5 樱桃

　　柳再东拿着那个罐头：

　　过期，你却把他们放在墙角积聚灰尘，罐头有期限，过期限，就会变质，回忆也是，你越是不愿去碰，情况反而只会越糟。趁着还新鲜就该把它们吃掉，别让它们在角落慢慢发臭发硬，干吗非要等一万年那么长久？

　　然后我们在房间里到处爬着找工具弄开那只水果罐头，当我们撬开罐头，一只只鲜红的樱桃早已胀得像溺水者的脑袋了。

　　那晚之后，我们开始了恋爱。

　　我和他经常坐在地毯上吃各种各样的罐头。我们的恋爱方式就是不停的不让可以过期的东西浪费，包括爱情。

　　“金属的外壳和真空，是无法抹灭时间流逝带来的恶果的。逃避不过是蒙蔽了眼睛，没什么用处，我是说，千万别让可以过期的东西罐头一样过期作废。”我们整晚整夜地说着这种电影似的语言，乐此不疲。

　　记得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吃下很多罐头。

　　从我们见面的那次，我们吃尽了那些堆在墙角的过期罐头，几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哽咽在喉咙，它们带给我的伤害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巨大，当我对D说起关于和秦朝的故事时，轻松得要命。不久，他看着我，我还忍不住笑了。

　　也许，有人会觉得我们很可笑，我是说，两个人趴在地板上，面对着几个罐头谈论着一些曾经以为自己无法面对的回忆时的轻松模样。我知道，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不妨找个朋友和你一起趴在地板上听你倾诉，那实在是一种让人坦诚相待和真心面对的姿势，没错，你只要试试就会同意我所说的。 尽管如此，柳再东的某些举动在我看来仍是无法解释的，正像他无法理解我怎么能孜孜不倦地坐在电脑前打出大片的文字，但不管方式如何改变，坚定的生活理念始终矗立，当我们对生活一再妥协让步的时候，D正用自己的方式实践着生活，这也正是我所说的D的故事，在我北京时候的那一小部分。

　　我真希望此时此刻的他，还依然能够叫D，而不是柳再东。

　　我觉得他应该是我心中的朋友，如流云掠过我的短暂停留。而不是我的天空。

　　他在我终于想明白这一切后，曾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我看完之后就关了机，很久之后才打开，那时候什么都没了，任何东西都有一个过期的问题。

　　从此，我们没有在见过一次面，我没在北京继续混下去，而是离开了那里，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在广州工作的第五个年头，我筹备着我应该会幸福的婚礼，繁忙地出入在各家酒店定房间。

　　我并没有完全遗忘这个D，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和消失在我的回忆中，他是我的过往。

　　他想必也再一次拥有“现在的爱恨”了吧！这一次他漫不经心地诉说着无根鸟的故事。和D有关吗？

　　柳再东也许已经离开，关于他，我实在没有必要去买一个水果罐头贴上标签后扔在墙角，事实上我也再没有那样做过。但我会趴在地板上，想起曾经的五个过期罐头和戴惯了黑色绒线帽的柳再东，写下关于他仅有的一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