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四楼楼梯口，也就是第一组镜头中那个楼梯口

　　傅力注视着她的身影，注视着她的面宠，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从头到尾地扫描着她。

　　“干什么，看的人好恐怖噢。”她嘻嘻地笑着对他说。

　　傅力刚才积压的无缘无故的恼怒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想指责她对生命的不爱惜吗？我有什么资格？其实，恰恰是她在我的面前树立了一个崇高的形象。但是，撇开那些英雄行为本身，我更多地是从生活的角度，从生命的视角，觉得她的行为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 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伟大的阴影中，一旦我们面对的是平凡的生活，我们就会惧怕那种崇高的一瞬。”

　　傅力有气无力地说：“我全知道了。你不会怪我吧？”

　　“知道什么？为什么要怪你？”她好奇地望着他。

　　他拿出那本通讯集，翻开折叠起的那一页，那上面有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但还是可以从那种粗颗粒的影像中，看出熟悉的她的眉眼。她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傅力对她说：“这是你，是吗？”

　　她的脸上的笑容就像是被狂风刮走了似的，突然换上了一丝比白绢还有洁白的质地。她穿着的红色衣服，也没有为她的脸色增添几分鲜润。她一动不动，目光开始迷离，好像进入一种催眠的状态。

　　傅力几乎本能地迈前一步，扶住她。她的手脚发凉，但还没有到冰凉的程度。也许她过去就没有体温。只是傅力不知道而已。傅力触摸着她的手，感到并没有难受的感觉，毕竟她的肌肤是柔软的，就像同样的温度下，一块冰与一团棉花给人的凉意肯定是不相同的。傅力轻声地问她：“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露出一种非常抱歉的神情，“对不起，你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傅力急切地说道。

　　“我与你们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你是我的同事，与我们是一样的啊。”

　　“你知道我的一切，也许意味着我该走了。”

　　“不，不，为什么？知道又怎样？我还会像以前那样，把你看成是我的同桌，你帮助我做小动作，帮助我抄笔记，上课讲悄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真的。”

　　“这还有假吗？只是，我却不能帮助你。”

　　“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需要了。”她的气色又开始好转了一点，挺直了身子，推开他的手，傅力却死磨硬缠地拉着她的衣角，好像怕她会突然从指缝中溜掉似的。她说道：“能与你们一起坐在这样的教室里，你们不嫌弃我，我就感到很满意了。”

　　“应该说，你是我们班级里的光荣。如果大家知道你是那个英雄的话，你肯定会被大家作为一个明星一样地追踪。”

　　“不，你不能让他们知道。”她的眼睛中又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你要向我保证，如果你向其他人透露，我现在就永远消失。”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她的衣角，把她的衣服都拉得有些变形了。她的衣服很脆，这也是皱巴巴的原因。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拉扯的力量，对他说：“你能不能松一下？你是怕我跑掉吗？如果我想跑的话，你怎么也拉不住我啊。”

　　想想她的话，傅力觉得有道理，于是完全地松开了她。她理平衣服，对傅力说：“你真的不害怕？我是大家通常意义上所说的鬼啊。”

　　“不，我要向世界大声地宣布，有鬼真好。昨天我找了你一晚，我心里最想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你到哪里找我了？”她问道。

　　“到大庆新村啊。人家告诉我大庆分理处发生的事情。所以我昨晚就知道了。后来才找到这本通讯书。”

　　“你啊，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有必要对我这样的关注吗？知道了结局又有什么好处？有些秘密永远作为秘密，那该多好啊。揭开了秘密，就会索然无味。”她说。“都怪你的好奇心，现在知道与你不一样了，连我都觉得不自然了。”

　　“我想问问，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你的好奇心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人的世界与鬼的世界毕竟是两重天啊。”

　　“那你昨晚就没有看到我找你吗？”

　　“没有啊。”

　　“我明明是到你那天分手的地方找你的啊，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啊。”

　　“不，我的地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用人类的语言很难向你说清楚，更是难以向你描述清楚。”

　　“你在那里会不会感到难受？” 傅力追问着她。

　　“你总是问一些小孩子才问的话。”她说道，话语中有一种成人的口气。“我生活在一个没有感觉、没有思想的地方，单调，呆板，凝滞不动。我已经没有人的思想，没有人的感情。”

　　“不可能，可你还记得过去的事情，知道帮助我，知道与我说话，还会调皮，与我赛跑。”

　　“怎么说呢？我刚才说过，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向你描述。我尽量满足你的好奇吧。我的思想还停留在生命终止前的状态。以后我的思想，我的感情，都不会继续发展。”

　　“可我明明看到你会笑，你的眼睛会讲话，你会与我说笑，也会痛苦……”

　　“我所有的一切，并没有超越我生前的那种感情啊。”

　　“天哪，天哪，我真不懂。” 傅力痛苦地摇着头。

　　“别这样，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我不该到这个班级来。但是我怕孤独，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如果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就会永远地心满意足了。”

　　“什么问题？我能帮助你吗？”

　　“行啊。”她轻松地微笑地说着，这使傅力感到一丝温暖。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你早说了，我还会不帮着你吗？你还不信任我啊。” 傅力急匆匆地说道。

　　“不是这个原因，还不是因为你以前不知道我是鬼吗？”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好像他们之间由于心照不宣的了解，而达到了某种默契。

　　“你说吧，你想了解什么问题？”

　　“我想对天下所有的人说，对中行的所有员工说，严冰晶不应该用生命的代价，与坏人搏斗，去保卫银行的钱款。”她说道。

　　傅力的头脑轰地一下，如果这是另外一个人说，肯定是一句反动的话。而且，他的头脑中也曾冒出过这样的想法，也曾经想用这样的话来责问她，但当时在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的心中一直有一种犯罪的感觉。而当这样的话出现在她的口里的时候，他本能地站到了她的对立方、也是早上自己的对立方的位置。

　　“不，” 傅力抢过她的话头，“你这样的行为是崇高的行为，你不应该为你的行为而后悔。”

　　“我不后悔我的动机，但我后悔自己的行为。我一直在思考，生命重要还是钱款重要？如果现在让我选择另外一种方式的话，我会让歹徒走掉，然后，我会把家里钱拿出垫上，这样国家财产不会有任何损失，然后我会协助公安部门抓到歹徒。”她平静地说道，可以看出她这样的话思考了好久，所以表述得很流畅。

　　“我同意你这样做。” 傅力终于大喘一口气，这正是他想表达的一种想法。本身这个问题就是极其敏感的，任何一点偏颇都会找到漏洞。而她用自己的年轻的娇艳的生命来证明，她此刻这样说是理直气壮的，而且是理由充分的。

　　傅力说道：“你说的不错。最近，报纸上登载了一篇报道，说一家银行的储蓄员让歹徒抢走了钱款，然后储蓄员用家里的钱垫上了银行款……”

　　“后来呢？”她问道。

　　“……储蓄员被辞退了。” 傅力黯然道。

　　“是吧，所以我期待我的这个问题有一个被社会接受的答案。就是我们要提倡一种热爱国家财产的精神，但是，在关键时候，我是说仅仅是歹徒抢劫的那一个时刻，我们应该提倡一个出发点，就是生命是最重要的，可以让钱来损失，但要保住生命。”

　　“是这样。所以，我早上还在心里责怪你呢？你当时为什么又要冲上去呢？”

　　“不正是痛定思痛后我得出的结论嘛。现在我时间很多，可以比较从容地想很多事情了。我觉得我离开了人世，我自己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但给我的父母还有爷爷是多大的伤害啊。如果用钱来买回我的生命，我的父母愿意倾家荡产的。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也是最大的后悔。”

　　“可是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时间不会倒流。”

　　“所以我一直想在培训班上听到人们形成一个对生命重要性的共识，哪怕在那篇通讯的结尾处加上这样一句话，就是：我们提倡保卫国家财产的精神，但我们也要注重对生命的自我保护。”

　　她的话给傅力以深深地触动，他决定在职业道德课上，把她的想法表述出来，这是她的最后的一个希望，傅力觉得应该帮助她对她的行为讨得一个更合乎人道、更合乎生命价值的说法。